2011年9月10日

成也英國,敗也英國?!

上個月回到排練室去,為的是幫陳炳釗做一個演員工作坊,介紹九十年代英國的直面劇場。Sarah Kane的劇本,當然是指定書目。再次讀著她,仍然帶給我無比的震撼。單單聽著由演員輪流讀出《Blasted》中某一場戲,那些從對白躍然而出的深邃和暴烈,真是直搗心靈!

然而,帶給我新發現的,倒是在整理直面劇場的時代背景時,找到和我們當下的一些連繫。傾向官方的劇場博物館說,直面劇場的特色是具挑釁性和對抗性,既粗糙又忿怒。但是對於它所面對的社會狀況,卻著墨不多。從其他資料,我嘗試簡單歸納促使直面劇場出現的一些條件。其中,英國選民、觀眾和整體戲劇藝術在八十年代的「右的轉向」,特別抓住了我的注意力。那位戴卓爾夫人是怎樣理解劇場的呢?她認為劇場的功能是要表現英國的優秀傳統,而不是作為批判的平台。執政保守黨的整體文化政策鼓勵私人贊助,信奉市場操作,減輕政府負擔。結果是,大量小型、邊緣劇團和劇場倒閉。為了自保,留下來的劇團都減少製作新戲碼,減少搬演新作者的劇作,奉行「不冒險」策略,做經典做合家歡音樂劇去了。這樣無風無浪的「和諧劇場」,太沒意思了罷。一個「不冒險」的劇團──當時,計算藝術風險與市場風險也許不無兩樣──又有何創意可言?

而今天,聽說我們的政府馬上就會開始來試試這套玩意:先得找一個商業贊助給你幾百萬元,這樣政府就有充份理由去給你這個具市場潛力的藝團也湊一份同額的資助。市場、政府、藝術家,三者的完美配對由是而生。這就是他們致力追求的一個美好圖像?

然後,我們一起重溫了《Trainspotting》的「選擇宣言」,來感受九十年代英國的怒火青春。「Choose life. Choose a job. Choose a career. Choose a family. Choose a f**king big television, Choose washing machines, cars, compact disc players, and electrical tin openers…」直面劇場的作者,成長在極度物質主義的社會環境──利潤解釋一切,自由被等同於消費。這段開場白最後反問:選擇你的未來,選擇生命,不過為甚麼我要去渴望這樣的選擇?它一語道破了我們現在的處境:眼前看似令人目眩的選擇,最終都是引導我去選擇做一個李嘉誠而已。這些選擇之外存在著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我們還有能力和勇氣去想像它嗎?

最近和鄰居聊到倫敦騷亂,她是英國人,經歷過三十年前(踫巧跟今年同樣是皇室辦喜事的一年!)的倫敦騷亂。她說,三十年前在街上的年青人,不就是今天走出來搶東西的年青人的父母嗎?而且很有可能他們還對自己的子女表示支持。因為,他們驚覺這個世界沒有變過。沒有人可以走出一個惡性循環,要是變,則恐怕是變本加厲的那種變。人們投入到一個高度世俗化的消費社會中做選擇,事到如今,搶劫可能就是對這種選擇最極端的順從方式。

《Trainspotting》從小說改編成電影,再改編成劇場演出。原來,原作者起初對於劇場改編並不感到很大興趣,因為他覺得劇場是「資產階級的大便」(bourgeois shit)。想必就是一個年代的「和諧劇場」給累積下來的結果。可憐屎撈人在呼冤,劇作者在扯蝦──在令人窒息的社會和劇場氣氛之中為了找個窗口吸一口新鮮空氣,他們不得不寫出了一個又一個撕裂現實砸碎玻璃的作品。物極必反,就這樣反出了一條血路來!

至此,我漸漸更清楚自己對於英國近十幾年的新文本著迷的原因。裡面蘊藏著自己對於一個可以之來直面時代的劇場的熱切期待。當日促使直面劇場出現的一些條件,在我們現在身處的環境彷彿也存在著;那一種受夠了的壓迫感,也來到了跟當日相似的臨界點。在這樣的情況下,劇場又好像變得好玩刺激起來。這樣說是不是有點變態?彷彿在說,世界愈崩壞我愈興奮。不過,我總時常想起同行者說,新文本的劇作者都很放肆(她當時的意思是指在書寫形式上的放肆)。我們需要這樣放肆,意識上的,形式上的。如果真的要到絕處才可逢生,那麼劇場的能量也差不多來到了再生的好時機。

(c)牛棚劇訊2011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