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勒住舌頭，就能控制全身

1.
一年前的2月15日，村上春樹在反對聲中出席了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文學獎頒獎禮，發表了他後來被廣泛談論的得獎演說──「在高牆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一邊。」那十五分鐘的演講是作家的良心，是對當時以色列空襲加沙的軍事行動所作出的近距離攻擊。

就在同一時間，2月6至21日，一齣名為《Seven Jewish Children: a play for Gaza》的戲碼在倫敦Royal Court Theatre上演。演出安排在每晚的正場，Marius von Mayenburg的新戲《The Stone》之後，免費入場。

演出是臨時加插的。劇作家Caryl Churchill用了一個星期完成這十分鐘的文本；接下來的一星期，她到Royal Court叩門，希望得到支持，安排演期；然後，Royal Court用了一個星期排演此劇，接著公演；從創作至演出，僅僅在一個月內便完成。

2.
「今天我以一名小說家的身分來到耶路撒冷。而小說家，正是所謂的職業謊言製造者。當然，不只小說家會說謊。眾所周知，政治人物也會說謊。外交官、將軍、二手車業務員、屠夫和建築師亦不例外。但是小說家的謊言和其他人不同。沒有人會責怪小說家說謊不道德。」

作為一個備受讚賞的說謊者，村上在以色列暫時放低小說家「高超的謊言」，在群眾面前說真話。那邊廂，Caryl Churchill則選擇繼續以她在戲劇裡的「高超的謊言」，來譴責那些政治人物、外交官、將軍、甚至普通人的謊言。

3.
「猶太孩子」意指以色列人的孩子。Churchill把文本分成七場，據講每場以一個以色列歷史片段或事件為背景，從猶太人大屠殺、八九十年代以巴戰事，至戲碼上演期間的空襲行動，皆有觸及。但是這個文本沒有情節和角色，每場戲只是一組十至廿多句的短句(最長的一場都不過是40句)，全部是命令式的句子（即如請煲呔「keep your promise」時所用的，不加「S」的動詞。）句式來去只有一正一反──「唔好講佢知…」（Don’t tell）或「講佢知…」(Tell)；而偶爾會說，「唔好嚇親佢。」(Don’t frighten her.)

僅有的舞台指示是，台上沒有小孩子，說話者是成年人。

在缺席的孩子面前，在過去半個世紀的歷史面前，大人在討論應該把甚麼告訴孩子，而又應該向孩子隱瞞甚麼。那不只是普通的謊言，而是利用語言行為作為策略的暴力。在說與不說之間，說話者的語言變成真理，他們的舌頭是根本的操控；歷史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流傳和修正下去。

劇作家對於這種策略極為敏感，她也以其人之道，在說與不說之間來譴責當權者。在便宜喜劇中經常出現的一個gag位：「她說她不在此！」在這裡變成亳不留情的揭穿：「Don’t tell he they set off bombs in cafes」「Don’t tell her the boy was shot」……不好說的，反而統統被說出來了。及至結尾，則是一大段的「講佢知…」：講佢知嗰度有好多死咗嘅BB／講佢知我地會一直殺佢地直到我地安全／講佢知如果最終殲滅左佢地我一啲都冇所謂……最後，說話者補上一句：「唔好講佢知。」那是對於暴行、暴行者對其所為的態度，所能作出的最尖銳的鞭撻。

最具詩意的冒犯，以卵擊牆，卻有著相當具大的威力。

4.
近日在排練Churchill另一劇目《Far Away》，發現在這個十年前的作品中，劇作家已經對於語言行為作為操控策略這一點，有很深刻的體會。《Far Away》的第一幕與《Seven Jewish Children》其實很相似，是一個大人與一個小孩的對話，大人向小孩解釋／掩飾著他們的行為，從開始時隨便說些理由去瞞哄小孩，至後來改變策略，以道德價值把孩子自動歸邊，令孩子不知就裡便成為「自己人」。這種本事，我們的政府也有出賣。

5.
誠然，我們現在比較關心的，可能不是七個猶太孩子，而是六名苦行青年。
換上更貼身和更迫切的命令句，我們會說：孩子們！別讓你們將來的孩子，再向別人下跪！

6.
衛報的劇評說，《Seven Jewish Children》這齣戲並沒有解決了甚麼問題，卻在在顯示出劇場是有力量去呼喚良心，表達人們的義憤填胸。（”The play solves nothing, but shows theatre’s power to heighten consciousness and articulate moral outrage.”　- Michael Billington）

Churchill這個劇本可以免費讓人下載、公演，而當時在Royal Court首演更加為受以軍襲擊而需要支援的巴勒斯坦人籌款。劇作家通過作品對社會事件作出即時回應，甚至是聲援。劇場這一種的社會功能，距離我們有多遠？

是布萊希特說的：
In the dark times
Will there also be singing?
Yes, there will be singing
About the dark times.

7.
Churchill能夠在短時間內搬演這齣戲，或多或少是因為她和Royal Court所建立的長期而穩定的合作關係，以及作為場地擁有者對於社會的一種承擔。

他山之石，春至牛棚。4月，在前進進劇場門外，將可一聽《Seven Jewish Children》的讀劇選段。


(c) 牛棚劇訊 2010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