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18日

陸智昌與杜拉斯

文字女工替香港電台節目《志在設計》每星期一次於信報寫稿,遇上喜愛的設計師(和導演),會更用心記下他們的故事。陸智昌造的書,佔去家中書架的一定位置;年前替《i-city》寫過一篇關於讀書的短文,所提到杜拉斯的說話,就是出自我所讀的陸智昌設計版本,於是今次不得不把文章再次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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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一本好看的書──陸智昌〉(原載信報11月17日)

「一本書是一個未知;它是夜晚;它受隔離;就是那樣。」(Because a book is the unknown, it’s the night, it’s closed off, and that’s that.)

法國新小說代表人物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1914~1996),在她著名的篇章《寫作》中說,書本是一個無從被人窺探了解的夜晚──那是一本書形成的過程,也就是一種孤獨的書寫活動。

但杜拉斯所不知道的,就是有一個造書人也經歷了無數個寂寞夜晚,把她動人的文字造成一本又本的書,把它們從夜幕中帶進日光,讓無數讀者進入作者的世界,從中創造出自己的世界。

2005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一套《杜拉斯作品系列》,以簡潔亮麗的設計吸引了不少華文讀者。負責書籍設計的,是從香港到北京定居的裝幀設計師陸智昌。當杜拉斯說書是夜,陸智昌說,封面是書的表情。他按照杜拉斯小說的內容,為每一本選集挑選了一隻顏色,亦即是說,他首先把杜拉斯的作品都吃透了,就像一個忠實的書迷。陸智昌所示範的,是一個成功裝幀設計師的先決條件,就是本身為一個愛書和享受閱讀的人。

「書的設計,其實源於那本書的內容。我總認為,造書不只是關心『靚』與否,而是是否合適。如果設計是用『靚不靚』來衡量,我覺得是比較初級的判斷;如果只是追求『靚』,很可能就變成一種手法而已。」反之,陸智昌所追求的,則是以一種簡約、恰如其份的設計,達到「潤物無聲」的境界。

「我從來都覺得書是值得尊重的,就算是一本很差的書,我都覺得它應該有生命在裡頭……做書籍設計,我常常擔心自己在當中放進多餘的東西。那根本是不需要的。其實我並不覺得書是需要設計的,我有沒有加一些東西進去,那本書的價值依然存在。所以我由始至終都不明白書為何需要設計!」

陸智昌在裝幀設計上的創意,多少來自他對於這份工作的批判和反思。

「我不喜歡用『設計書本』這個字眼。我比較喜歡講『造書』。說我是造書人比較配合我正在做的事,即一種像手工業的狀態,而我亦很少考慮要將什麼設計理論放入我所造的書裡面。在一本書之中,我的角色就是接最後一棒的人,是在技術上整理的層面。

陸智昌在書本面前抱有這樣的一種謙遜和敬畏之心,不就是每個愛閱讀的人都特有的心理素質嗎?

就這樣,要造書人講解他「設計」書籍時的心得、畫面分割的構思和封面設計的概念、選用的字體和字張、留白與不留白的取捨云云,他只能說,用「看了二十幾年書的直覺判斷」──「她(寫作的人)話不多,因為無法跟人談論自己寫過的作品,尤其是正在進行的書寫。」(She doesn’t speak much because it’s impossible to speak to someone about a book one has written, and especially about a book one is writing.)──杜拉斯對於一位作者的形容,也適用於造書人的身上。

極其量,陸智昌在一個訪問中曾經指出,他所追求的「潤物無聲」,不是單憑一己之力便能達到,而是需要「一個環境、一個時代的配合,到了某個機緣便有它生存的土壤。」

2000年的一個機緣,讓陸智昌找著一個彷彿可以跟他好好配合的環境和時代。80年代從理工設計系畢業後一直在香港的出版社擔任書籍設計的他,離開十多年的工作崗位移居北京,除了替北京三聯造書,也接其他出版社的案子,以及擔任出版策劃。在發展幾乎能以光速計的內地城市、出版市場和文化生態之中,陸智昌找到了他作品的「生存土壤」。《我們仨》、《米蘭·昆德拉作品系列》、《納博科夫作品集》、《杜拉斯作品系列》和《陳寅恪文集》等,在內地以及香港的讀書市場,是一股翻起了熱浪的清泉。他設計的書籍獲獎四十多項,並獲得2004 年第六屆全國書籍裝幀設計金獎、2005及2006年「中國最美的書」。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資深裝幀藝術家呂敬人便曾經指出,陸智昌的封面設計對中國出版影響巨大,他帶來一種語境、一種清秀的意境,提高了書籍之「美」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陸智昌是出名「慢工出細貨」的人。這也難怪,因為造書人的工序是由閱讀做起,而閱讀又是一個經歷不斷消化和沉澱的思考過程。他笑說有一本書做了五年還未完成,可說是造了最長時間的書。「當你造一本書出來,它之後會被擺放和流傳長達二百年的時間,為什麼你不多花兩天去把它造好呢?」真是一個惜書人的肺腑之言!

然而,把陸智昌所造的書捧在手裡,讀者很難不被書本設計所散發出的一種氛圍所吸引,有人更會自豪於自己正拿著一份精緻的時尚商品。據說,出版《杜拉斯作品系列》的書商就曾經表示,這套書是針對「時尚美眉的LV包的」。物質文化凌駕了精神文化,只因為書本「靚」而買下來炫耀消費卻對作者一無所知,這肯定不是愛書如命的造書人應得的對待。然而,時到如今又不是只有陸智昌的書才遇到這樣的情況;在經濟起飛的中國,物質化的讀書時尚,建立品位幾乎成為一種事業,裝幀無可避免成為書籍促銷工具等的環境下,陸智昌要造出一本「好書」的決心,就愈見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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