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5日

Now Open!

Now Open!──不是蒸籠、鯊魚口,或者美人的比堅尼索繩,更不是架在城市旺地上的超級地標。現在要打開的,是我二十多年前擁有的書架、小時候翻過的圖書,以及一邊看電視一邊看書的童年回憶。

我小時候的書架,是一個「櫃面」。在客廳一個櫃上放了一台電視、一個生果盤、一些雜物,以及,我的書。我的「書架」上共有三本書:格林童話之灰姑娘、格林童話之活命水,和格林童話之小鞋匹。由於我只有這三本書,我把它們看完一遍又一遍,而且每次看的時候都是靠在櫃的旁邊。站著看書,原來可以很專注。長大後打書釘的習慣,來自這種家庭教育。

其實,家裡並不是沒有書架的。高高在上的書架由爸爸來用,放滿教科書。我的高度能去到第三層的五年級自然科和健教科。我在那裡認識了「海潚」這個自然現象,還有腳氣病。雖然同樣是上課用書,但從書架上抽一本書出來看的感覺,比在沉甸甸的書包裡拿出來,來得更……自主。

比這更早的閱讀經驗,是在睡夢之中,我的書架是床。雖說「七十年代生」是相對地幸福而充裕的,但我父母並沒有很強的購物能力,即是說我要出盡力氣才可以求得一丁點的禮物或賞賜。有一次的如願以償,是新出版的辛尼哥哥,我花了一天唇舌與淚水,終於可以將那本只有十多廿頁的彩色雜誌,放在枕頭底陪睡。臨睡前我謝過媽媽,說會把它好好保管。那時候,我已經懂得那個秘密:把書放在枕頭底,書裡的人就會在晚上出現。我很想和辛尼哥哥唱歌。

辛尼哥哥好看,是因為那個兒童電視節目,起碼對我這個電視迷而言。但如果我將閱讀過的兒童樂園期數拿出來算算,我想我還是一位懂得選擇的讀者。兒童樂園是我的免費讀物,是鄰家哥哥姐姐看完看罷的back issues(他們是我暫托家庭裡的孩子──典型八十年代核心家庭的獨生兒,在working mom放工前需要「俾人湊」──在阿師奶的家,我寄人籬下,二等公民只能看舊雜誌),但我照樣讀得甘之如飴。

沒有錢又想看書的人,終於找到她第一個圖書館。為什麼我會走到課室圖書角,拿起何紫的兒童小說又集,接著兒童小說新集,已經無從稽考。但我不會忘記何紫曾經令我著迷,令我知道什麼是文字,什麼是故事,什麼叫追看,什麼叫閱讀,主動將每一個字每一行每一個情節每一個人物,慢慢的去理解,更重要的是,去想像。

然後更有衝動去寫。

我第一本雜誌叫SOPO。1982年創刊,由幾張白紙對摺釘裝而成,鄰居小孩只要向我申請一張借書証(証上可以為自己創作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就可以借閱SOPO。SOPO是一個我自創的漫畫人物,雜誌裡有他的四格故事,附有對話,還有動物小百科(介紹熊貓,畫了竹林)、健康貼士(什麼是腳氣病)和旅遊名勝介紹(忘記了是什麼),統統由我抄寫出來,塗顏色,寫目錄。只有一本。創刊號很受歡迎,於是我忙於處理我新開設的圖書館業務,SOPO也就停刊了。

鄰居小孩是我平生第一批「讀者」──「成名要趁早」這句話原來都可以發生在「七字頭」身上如我,我是指,當年十歲不夠在柴灣居屋界打滾的我。小孩都是媽媽「麻雀腳」的孩子,逢假日就是一家大小共聚的好時光。媽媽的麻雀聯誼,本質上跟我的閱讀愛好有抵觸,所以我跟著她到別人家打牌,是嚴禁攜帶任何「輸直」來打發時間的(其他「跟得子女」則已有任天堂遊戲機隨身了)。但有一次竟然給我在某阿姨家中發現一地好書。要知道四方城一開,我便最少有八小時自由活動,從那次開始,我一直鼓勵媽媽到那裡打牌,而我便一次又一次的利用時間,把一房子的袋裝書逐本看完。閱讀速度開始加快,因為我發現,這些小說的橋段開始重覆,文字與情節漸變無味卻無阻我陶醉於閱讀,因為它們不斷刺激著我的青春期想像──那一地的岑凱倫小說,那一個迷魂陣般的愛情世界,令我一時從紛亂的麻雀聲中得以釋懷。

我在一個非常平民化的閱讀世界裡長大。沒有栽培,沒有計劃。文字來,我便愛。由何紫墮落到岑凱倫然後像青春期亂塗口紅般地看衛斯理。我閱讀童話、電視劇、廣告標語、現實與虛假世界裡的人情冷暖;我閱讀我的想像,我的夢想。待很多年以後,這些經驗才慢慢開始沉澱成我的生活,讓我從中提取藝術。

我看書不多,甚至,我只能記起那些不需用來做閱讀報告的閒書。但我卻要為自己的私人圖書館辯護。因為它和我的成長有關。

「為私人圖書館辯護」,是Umberto Eco寫的。人家看見Eco家中的書陣,都禁不住問他同一個問題,而這問題則被他視為最平庸不過的事情:嘩!咁多書!你睇過哂??Eco被問得太多,忍無可忍。他認為一般人都以為書架上只會存放一些看完的書,而忽略了一個書架作為工具的重要性。

無論是只有三本書的「書架」,還是現在令我每次搬屋時最頭痛的書五箱,都是我的圖書館。圖書館上的書架不只有書,還有自我的閱讀與寫作;書不計多寡,而閱讀以及閱讀自我的過程也不盡完整,開了頭,沒了沒完,還可能有遺憾(例如我把SOPO扔掉了)。書架就是成長的工具。

Marguerite Duras臨終時在一齣有關她的紀錄片中亮相。她在鏡頭前問自己,什麼是書?(What is a book?)然後突然自答,書即是夜。(A book is the night.)然後便哭起來了。她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容許我在這裡像西西所說的「傳聲筒」一般,「誤讀」Duras的聲音與意思。我?說她的話的同時,我想像,書是夜,完整而不封閉,孤獨而不固執;它的延續於日,生活有影隨行。日落時我徘徊在光之交替,懂得與不懂得的匯合點,現實與夢想的憩息站,然後又進入一頁頁既成的世界裡繼續想像至日照再臨。書有循環,閱讀有生命,活著是書。


*原載於 i-城報; i-city; 香港藝術中心;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