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12日

不存在的存在與想像

我不太懂時尚衣裝,在威尼斯敲Hussein Chalayan的門,純粹為了那張掛在大運河邊的Tilda Swinton巨型海報。

Swinton是那麼versatile的一種「創作物料」吧,她乘以Derek Jarman,乘以Jim Jarmusch,乘以什麼,都可以得出藝術的倍數……。

而聽說,Chalayan將穿衣服對焦為一種經驗,而這種經驗無關glamour,而是身體、空間、形式……。

於是,Tilda Swinton X Hussein Chalayan。一個著名女演員和一個時裝設計師在這種國際性藝術大展裡有很多fusion的可能──既然Chalayan可以將一場時裝表演造成如Robert Wilson的那種魔法劇場,既然他可以設計跑車,既然他將時裝變成雕塑、傢俱甚至是建築。同樣的邏輯,叫他繼續將衣服變變變。在土耳其館的投映幕上,他請Tilda Swinton將一件又一件衣服打理妥當,洗淨、燙貼、摺好,然後把它們放進一個儀器,衣服便變成一個又一個不同形狀的雕塑。衣服從不同的人身上而來,其中一件是印有史諾比圖案的黑色圓領上衣,屬於一位亞洲女子,二十來歲,她的背景、喜好、生平,都在Tilda Swinton這位穿成洗衣房工友般的人面前的盥洗盆上,顯示得一目了然。史諾比T恤與女子同生共滅,是她其中一種DNA;轉過頭來,Swinton操作著儀器,女子和衣服旋即以一個藝術品的姿態,再度現身。在不一樣的時空下,人帶著其身份飄移至另一個狀態。

《The Absent Presence》這個錄像裝置作品,用四幅不同角度和時間的投映而合成。當中,Chalayan在各方面的設計(包括形象與空間的art direction、攝影和燈光),都走在一種窗明几淨的簡潔、精確,那怕是死板中的冷靜與虛空。Chalayan透過巨鈿無遺的錄像裝置,實現了對物料的想像,對空間的沉迷,以及對身份政治的執著。這個錄像比他任何破格的fashion shows和時裝都更加不真實;如果他在時裝界的創作每每是預言式的trend-setter,《The Absent Presence》就是徹頭徹尾的未來式。

在投映幕背後,有一個暗黑的小房間。不少看完錄像掉頭就走的觀眾,沒有進去看過究竟,正正錯過了Chalayan為這作品所點的睛。錄像裡以「高科技」挪移成功的三個雕塑,靜靜地待在房間裡,彷彿Chalayan在影片中的想像,在現實中得以成真。若你走近一點,你會看見那一座黑色雕塑上,史諾比的殘影,一個亞洲女子的餘音……。

Chalayan說,只有通過科技,才可以在時裝與藝術中創新,克服從前的不能。(The only new work you can do in fashion and art is via technology. It lets you create something you could not have done in the past.)他認為這是對的,朝這方向走在創作路上,一點都不寂寞,只要環顧那充斥著新媒體展示形式的雙年展便可肯定了。然而,在中國館的開幕式上,一種對Chalayan的辯證又產生了另一種信念:只有通過藝術,才可以克服從前的不能。

中國館三個作品中,其中一個是由「藝術家」彭禹與孫原,帶領著「農民」杜文達在鄉間發明及製作的飛碟。(我將兩種身份都括起來,是因為在雙年展策展這作品原可以重新思考藝術家/非藝術家分野的必要,可惜他們還是這樣在我面前作了自我介紹。)

這個?農民杜文達的飛碟?無疑是反科技的。在開幕式前,三位穿著民工服,戴上頭盔的朋友,煞有介事的圍在那單薄的鐵皮飛船四周,為它的試飛作最後檢查。總有在場的人懷疑試飛只是一種招徠,並非真有其事,因為畢竟它是那麼的簡陋。直至其中一位民工某一刻把飛船底部的馬達拉響了,白煙開始從鐵皮中冒出,大家開始圍成一圈,屏息以待它升空的一刻。那時候,總有在場的人相信,they can make it!

大概十五分鐘過去,大家手上的香檳也喝得差不多了,聽著馬達不停作響,參與著這場別開生面的見證,成為這「農民」藝術作品的一部份──新時代還未降臨中國鄉郊,對科技的想像,對進步的夢想,卻因而蘊釀;實踐夢想比較飛船升空與否,更具富感染力的情懷。於是,最後當民工上前把馬達關上的一刻,大家圍著沿封不動的飛船熱烈鼓掌,作品也就大功告成。

是藝術讓一切在如今變得有可能──不動的太空船、新貴的農民、要藝術界鄉紳權貴給「nothing happens」鼓動雙掌。沒有藝術的標籤,統統都不可能。藝術的新創作,也可能就這樣自圓其說下去。

今屆雙年展其中一個主題展覽是「Always a Little Further」──在藝術創作裡,大家總想多走一步,擺脫重覆和老舊。策展人卻苦口婆心地引述戲劇大師Samuel Beckett 加上一道註腳,Beckett希望藝術「不論功績、不偽裝可以比從前做好一點,在乏味的創作路上走遠一點」。行道無涯,藝術的無限擴張與轉移,是科技的還是人性的,都應該叫我們繼續思考藝術本身。

*原載於號外;2005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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