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13日

西班牙畢爾包

今年六月十八日,畢爾包建城七百零五年紀念日。我和電視台攝製隊,在畢爾包的河岸新區,在古根漢博物館外,享受了一整天的嘉年華。那片重建的土地,是一家大小同歌共舞的地方。晚上煙花燒至凌晨,跟市民的歡樂一起縈繞。整潔而有效率的輕鐵與地鐵通宵行走,貫穿著這個小城的心臟。住在畢爾包四十一年的荷西先生說,以往畢爾包是灰色的。重建過後,這裡的形象更能配合這裡的人。

在一個前身是造船廠的公園裡,荷西帶著女兒來接受訪問。(船廠變成大片草地,仍然保留一支煙囪,以及當年工人上落小山丘的舊式升降機──創地標,不單是漂亮建築的功德。)作為爸爸,他最關心的是下一代在這裡究竟有什麼希望。他說,市民認為生活有好轉;從前沒有人認識的畢爾包,如今因為古根漢和藝術而聞了名,但他們對古根漢的評價,還是覺得經濟上的效益比較大。

從市中心往北走,我們來到一家三口的住處,在華富村格調的大型屋院內。他們說,有了地鐵,少了工廠,現在不再堵車,以前在窗外看見厚厚灰塵,難以呼吸的景象也不復再;河裡現在有活生生的魚。他們沒有什麼要投訴。

畢爾包的「神話」,在於它改變的幅度,在於它全盤為城市「翻身/新」;由一個極度被重工業污染的灰色城市,搖身變成佈滿現代化設計與設施的摩登城市。經濟轉營是目標,通過大規模基礎建設來更新城市規劃則是內容,而引擎就是那一座國際性文化設施,也是城市新品牌建立的基點。畢爾包跟西九最相似的地方:以文化掛帥的經濟項目。不同的是,當年畢爾包政府要處理的,是一個城市的存亡,一個增強競爭力的契機。要環境改善、減少失業、經濟起飛……只要市民願意跟政府一起孤注一擲;冒險得來的成果,現在並不難令小市民滿意。比畢爾包更國際化與現代化的香港,現在要處理的,則只是如何處置那片最後的臨海寶地;要不是那一句「顯文化」,這項原可以是簡單的土地買賣,現在則徘徊於資本家的自由經濟利益,與缺乏清晰文化政策來承托的公民義務之間。然而,亦是因為這一句「顯文化」,我們其實可以比畢爾包人要求更多。

畢爾包一躍龍門,荷西卻說,它並非什麼文化之都,只是一個由工業變為以服務業為主的城市。「大家都知道有古根漢,但二百米之外有一間百多年傳統的美術館,是西班牙第二大美術館,地位僅次於馬德里的Prado美術館。可是,它卻無人認識。文化不僅取決於美術,還要看城內的活動,例如如何培養藝術家,在舊區如何讓新的藝利家去發展。」

藝術家要吃飯。我們其中一位受訪藝術家因為城市更生帶動的就業機會而受惠著。他在Norman Foster設計的地鐵站裡當清潔工人。猶記得地鐵發言人曾經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們,任何在站裡的塗鴉,定必能在廿四小時內被抹走。這位藝術家日間負責抹塗鴉,利用工餘時間做雕塑,在畢爾包最活躍的藝術中心Bilbao Arte內教課。有一天,我們參與了他的工作坊。他說,「古根漢是畢爾包的荷里活,也像家裡有人來造訪時,會加以清潔和擺放的裝飾品。對他們藝術家而言,沒有直接得益,機會沒有增加,生活跟以往一樣辛苦。」然後,席間傳來了這一句:「那博物館沒有失敗者的空間,讓他們放置作品。」

我不知道遇上洩氣的藝術家是否一種偶然。但是,藝術中心負責人所描述的圖像,又的確不是想像中樂觀。

位置一所學校舊址的Bilbao Arte是當地的藝術生產力量。它以駐場藝術家形式,提供工作室、海外交流、工作坊與展覽。Bilbao Arte所在的Urazurrutia區,是一個「不安全的地方」,是紅燈區,有癮君子,卻同時又是年青人的蒲點,有潮流鋪頭,有同性戀酒吧。據藝術中心總監說,市政府曾經想將這裡發展成蘇豪,以便宜的租金吸引年青藝術工作者租用,尤其是那些完成駐場計劃的,希望他們可以留在該區繼續創作。但幾年間,畢爾包地產市道暢旺,租金漲價不停,這個如意算盤已不好打。

總監說,畢爾包的藝術工作者,現在需要的是工作空間,以及能夠開發更多合作可能的其他公共機構;他們也需要收藏者。他說,古根漢熱令畢爾包一時出現很多畫廊,但泡沫過後,其實很多已經結業。

年青的Bilbao Arte是城市更生的產物。老牌的畢爾包文化設施又如何?Arriaga Theatre有超過一百年歷史,是那種還保留著皇室包廂的傳統劇院。負責人形容它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從前,劇院只要不蝕錢便可,沒有多大文化責任;隨著城市更生,政府要求他們多邀請外國團體來表演,力求國際化。今年年底,劇院將首次由自己的駐場導演,推出本地製作,並計劃衝出畢爾包作巡迴。這是劇院正進入的第三階段。畢爾包的藝術環境不算成熟,本土藝術創作對劇院來說尚在起步。一種強壯的本土文化,將有助與古根漢一類外來文化作出抗衡與協商。

議員們拿畢爾包作為西九的參照,著眼發展策略和諮詢架構,有關文化建設與文化發展的相互關係,卻著墨不多,恐怕將有關西九的文化面向的討論,進一步淡化。我們其實還需了解畢爾包有多少及如何利用世界級文化設施作為孕育本地藝術的一個契機;以文化牽頭的城市發展,如何提高市民整體的文化素質,或曰一種生活素質;除了透過振興城市來鞏固地方的歸屬感和自豪感之外,還可以如何去維護和開拓這地方獨有的價值,並如荷西說,將之傳給下一代?畢爾包還在尋找答案。香港開始思想了嗎?


*原載於星期日明報;2005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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