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15日

巴爾巴之舞

《鯨魚骨架之內》是一場舞,在一個熱鬧得令每一個清醒個體感到尷尬的聯歡舞會裡,接二連三的舞。它要求觀眾不只旁觀而是參與,一起跟隨台上沒有規則的舞步,進行自我的思想遊歷。如果你願意起步,願意由舞者帶領你的思想逃離所身處的安全線,放下一些認知的慣性,你會獲得前所未有的娛樂性,如台上舞者般雀躍。他們其中一個向你走近說「May I?」,當你準備將手伸出來,又有另一個走來問「May I?」,幾近叫你招架不住──你或會想跟卡夫卡先跳,還是跟行神蹟的耶穌,還是導演David Lynch的電視劇《雙峰鎮》裡的通靈木頭,還是同樣借約拿在鯨魚腹內三日三夜的聖經故事來創作《孤獨及其所創造的》的小說家Paul Auster,那「穿上膠鞋的卡夫卡」?你想與誰共舞?都能。當文化中心劇場變成鯨魚之腹。

巴爾巴的戲劇論,是把一個演出變成一個謎。這個謎,將觀眾由一個情境帶到另一個情境,由一種意識走到另一層面的意識,無法可依,無跡可據,觀賞經驗是感官性的也是思想性的,而且為不同人帶來因人而異的後果(personal consequences)。這種視覺與思考上的跳躍,有兩種可能出現的效果,一是啟發,二是認知慣性被衝擊後所產生的擾動。
[1]情節的突變,思路的干擾,戲劇裡那種「雜亂無章」,對巴爾巴來說是一種能量,一種台上必要的擴張,也是一種能動中的秩序(order in motion)──歐丁劇場演者要練成一種「在思想的身體」(a thinking body),在動作中思想,而不是想好了才動身(以避免無味的再現慣性和典型)。精神上,演者們在思想中跳舞(情節與?事的跳躍),而其肉身也同時能夠以舞動之態來思想,就像畫家手執的畫筆一樣。在西方的心物二元傳統之下,歐丁對身與心提出了新的辯證。這種處理文本與身體的合一法,跨越了單純創作(及解讀)一個複雜而多重性文本的挑戰(例如Heiner Muller的《哈姆雷特機器》,當中多樣的文本互涉,令人難以將之完全掌握),而將這種創作邏輯應用於身體上。當然,去精確地解讀這種「身體文本互涉」將是徒然之舉。有多少人會知道演者一套動作的起點,如其中一人在工作坊示範時所言,其實來源於一幅極典名畫的構圖?

演者的身體被看成其中一種創作物料。對巴爾巴來說,怎樣的「畫筆」才夠他用?他最推崇的繪畫經驗,是兒童畫。這不是說成年人刻意塗鴉,扮成東歪西倒的畫,而是真正由小朋友所畫的畫。一般情況下,小朋友經訓練或日漸長大,所畫的東西開始能被人辨認,也就是跟從了一種認知邏輯而進入語言系統之中,他們開始懂得準確地呈現現實。然而,在此之前,他們所畫的並非依據他們看見什麼,而是他們經驗了什麼。從一種直接經驗而來的畫,所呈現的不是再現,而是手的動作與心的圖象之間一種關係,也是人與現實之間的一種關係,一種回應。劇場就是有關關係與回應。而擁有「童心」的演者,並非指擁有什麼純真善良的素質,而是在根深柢固的認知與表達邏輯之中,兼容不同的可能性,令台上每種關係與回應,都充滿爆炸力與擴張性。

所以,既是一個謎,巴爾巴想觀眾去享受在謎中之樂趣,而不是要人勉強去猜,甚至解謎。石琪指《鯨魚骨架之內》「高深難明,考起觀眾」
[2],看來是自找煩惱。

當然,如上述的一個「舞會」裡,在眼花撩亂底下,總會有人感到不知就裡。那麼多「May I?」在你面前擾攘,你拒絕,你便感到沉悶,像被閒置在角落的無伴者,人家跳,你則站著。你開始問,那是什麼舞,舞步有什麼意思。他們是否「鬼上身」
[3]

你想得知《鯨魚骨架之內》的意思。不也就是徒然之舉。

巴爾巴說,人對意義有一種近乎戀物癖的需要,這同時對於觀眾與演者而言。巴爾巴並非全盤放棄意義,只是想大家留意到達意義的路共有多少,還有,不要怕分岔路。

「劇場將我們由所處的次等現實中,帶到一種深層存有的現實裡去。」(Theatre moves us from an inferior level of reality to the reality of a deeper existence…a particular way of moving the spectator.
[4])巴爾巴鼓勵觀眾透過劇場作自我對話,以個人的小歷史(Small History,自我的情感、記憶)跟大歷史起舞(Big History,所有外在之物,連劇場也不能避免的社會空間與時間)。他所用的「move」,是感動,更多是慫恿,要我們動身、起舞、超越。舞步或許怪形怪相,卻是一刻自由與舒張之所在。

那一刻又不只停留在劇場之中。舞之延伸,有如儀式的精神性影響,所及之處包括觀眾在散場後退回的那個「次等現實」。演出過後,回家細看一遍巴爾巴為觀眾預備好的全劇文本,然後拿出卡夫卡短篇<法律之前>來看,接著翻開聖經的約拿書和馬太福音,對照文本中戲謔聖經修辭的一字一句,有時間還可以讀Paul Auster的小說,看他如何將孤獨寫成鯨魚腹內的黑暗……。當回家的觀眾從劇場中接收了一種延續的能量,這個劇場以外的舞動便告開始,雪球越滾越大,舞步隨心而起,由原本的一個「謎」轉化成自主而私密的對話與遊歷。沒有比這更能回應《鯨魚骨架之內》最終想探求的,人的狀態。當然,這種延續是一種「personal consequences」,是啟發是干擾,實難一概而論。

而且,這種後果的產生是有條件的。一是唯有以一套貫徹巴爾巴戲劇論的演者訓練方法,才可以讓台上「舞者」以穩紮的表演根底,向觀眾散發能量。歐丁劇場的成員能夠全情投入一種戲劇訓練達三十年之久,同一種練習持續做三個月以上,千錘百鍊的成果應該是每位觀眾都有目共睹的。(這無疑是指演者的舞台表演技巧而言,更甚的是他們在思想方法上的訓練,例如在排練時去創造情境而非分析文本;以產生混亂狀態作排練工具,使排練成為有機的創作過程……這些內在的根柢,溶入表演之中,成了它的靈魂。)要做一齣像這種段落式,跳躍?事的實驗劇場,其實並不困難,而且是很多人熱衷的一種編作方法(例如小劇場),對香港觀眾來說也不陌生。然而,當形式上的實驗缺少了一種完整的創作理念與方法系統來支撐,實驗便顯得空洞而表面,也難以說服演者及觀眾參與這些如走鋼線般的,對常規的挑戰,更難以令這種挑戰產生具普遍性的意思。這實在值得本地實驗劇場創作者(包括我自己)去深思。

二是是否理解到巴爾巴發展這套戲劇觀的情境脈絡。在六、七十年代開始成形的這套戲劇論,朝著西方傳統戲劇模式而來,提供另一種溝通企劃。他曾指出,「只有西方公眾不習慣看著一個演員,由一個角色跳到另一個角色;面對一種難以理解的語言時,又不慣於跟之產生關係;也不慣於一種既不是模仿式,又不屬於舞蹈傳統的身體表達方法。」
[5]他提倡「歐亞劇場」(Eurasian theatre),一種超越性的跨文化主義,一種對具普遍性的溝通模式的尋求。這是他對自己文化脈絡的回應。而在本地戲劇圈子裡,嘗試過實驗劇場語言的創作者現在開始提出「尋找?事語言」[6],這種發展方向有著獨特的本土文化意義,看似與巴爾巴的一套步伐不一致,起步點各異。巴爾巴在廿一世紀才與香港觀眾相遇,是面面相覷還是惺惺相惜,我想都只是一種時機(timing)的問題。

*原載於ARTISM藝評;IATC:4,2005

[1] Barba, Eugenio, “The Deep Order Called Turbulence – The Three Faces of Dramaturgy”, in The Drama Review, 44(4), Winter 2000
[2] 石琪,「《鯨魚骨架之內》 兩排餐桌間的實驗劇場」明報 11月30日
[3] 同上
[4] Barba, Eugenio, “A Chosen Diaspora in the Guts of the Monster”, The Drama Review, 46(4), Winter 2000
[5] Barba, Eugenio, “Eurasian Theatre” in The Intercultural Performance Reader, Routledge, 1996
[6]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導演工作室」系列(2004-2005),以「尋找?事語言」為主題,邀請六位本地導演進行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