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日

從缺席了的主角開始(二之一)

就像擊上超連結,我從Sarah Kane認識了Martin Crimp。

把Martin Crimp《Attempts on Her Life》(1997)劇本買回來,是因為讀了Graham Saunders寫Sarah Kane的《Love me or kill me: Sarah Kane and the theatre of extremes》(2002)。在分析《4.48 Psychosis》(1999)那一個章節,開首節錄了《Attempts on Her Life》其中一幕的文本──一群藝評家在討論一個名叫Anne的人的作品,那些作品都是關於Anne自己過去幾個月的自殺意圖。藝評家最後的結論是:作者的自殺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劇場,被殺死的就是劇場本身,它再沒有傳統對白、人物,只有純粹的物件之間的對話,只有作者呈現自我存在的一種奇觀。

這樣來開始討論一個被指為「自殺筆記」的《4.48 Psychosis》,似乎再適合不過。那種「藝評家圍起來討論自殺是否藝術」的情境,就與發生在Sarah Kane身故後的事情無甚兩樣;它本為諷刺現實,卻無奈變為成真的「預言」。不過Kane和Crimp這兩個戲更重要的關係是,前者與Kane另一劇作《Crave》(1998)的語言和結構,旨受到這部《Attempts on Her Life》的影響而成型──那種摒棄舞台指示、摒棄角色描述、形式簡約至剩下語言在赤裸的「狠絕」,早已是Crimp手中筆桿的企圖。

《Attempts on Her Life》由17場戲組成,幕與幕之間沒有必然關係,沒有劇情沒有發展,沒有指定任何角色,更沒有規定要用多少演員來處理文本。每一場戲的「對白」只以破折號來標示需要轉換說話者,驟眼看上去,文本像我們上課時端端正正地所抄寫的筆記形式:破折號,句子。跳行。破折號,句子。究竟整場戲是兩個人在對話,還是一群人在討論,導演在演繹上有很大的自由度。但文本卻沒有完全地放棄人物與情境,例如前述有關藝評人的那一場(〈Untitled (100 Words)〉,語言對應著現實成為提示,闢劃出想像的邊界;從字裡行間你會認知到有評論者在侃侃而談而這一類行為具有相當權威。但與其說這場戲是在描述一個特定的藝術派對,不如說它是很多個畫廊一隅的剪輯合成。

這17場戲,全都是關於Anne的。(戲名中的「Her」於是就呼之欲出。)有趣的是,Anne從來都沒有出現,她一直缺席,一直被談論。Anne又是誰呢?每一場戲的Anne都不同,有時她是一個失落愛的女子、一名難民、一個脫星、一個藝術家,甚至一個恐怖份子,或者一部新上場的名車款式……。這些Anne不同的生活片段,就在別人口中逐漸被構成。

《Attempts on Her Life》97年寫成後在小劇場和學院重演連連,卻在十年後才能「登上」國家劇院,由先鋒劇場導演Katie Mitchell執導。Mitchell指出這部戲有四個主要的肌理:戰爭與暴力、傳媒與市場、對兒童的虐待、西方消費社會。但當被問到這齣戲的含意時,Crimp曾打趣地說:「50年前,一個比我更知名的劇作家寫了一個主角從來沒有出現的劇本。今天,主角在其中也同樣缺席的另一個戲上演了。貝克特沒有對他的主角作出任何解釋,我也不會這樣做。」

從荒誕經典(《等待果陀》)到實驗文本,缺席了的主角在對追求嶄新劇場經驗的過程中誕生了。那種經驗正通向一個愈來愈開放的境地。Crimp指他在這齣戲的創作意圖,是製造一個「open text」,釋放出一種詮釋的自由。我懷疑這背後其實與劇作家對於戲劇的社會價值有別一種體會和相信。這在戲開首僅有的一段舞台指示中可見一斑。(二之一)

(c)牛棚劇訊2010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