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30日

the morbid act of writing

指頭打在鍵盤上,面前的電腦隨時會變成血肉模糊的畸形生物,開合著屎眼,跟我說話。

‘Did I ever tell you about the man who taught his ass to talk?’ William Burroughs說。

新年伊始,我以David Cronenberg的《Naked Lunch》開年。電影裡常常出現的驚心場面,是主角(Peter Weller飾演的作家)的打字機變成會說話的恐怖甲蟲,翅膀下開合著暗示女性陰部的血肉小洞,指使主角做這做那。然後,作家換了另一台打字機回來,這次它是一個怪物頭,作家要把雙手插進它的牙關裡打字;怪物頭頂聳立著一支支蠕動的肉柱,還會噴出乳白色的汁液,讓作家捏取成杯中物……。



我按打在面前這部千禧年購入的NEC。要是它變形、自立、進攻我,我將如何自處?除了我自己,原來它就是我觸摸得最多的身體。原來每天我都對著它說話(我寧願跟它說話)。原來它幾乎成為我的一部份──更準確一點地說,打字(不一定是寫作)已經成為我的一部份。

在Cronenberg的電影裡,打字機可以說成象徵作者的inner call;打字機與作者對話,也就是最自然不過了。它也體現著「寫作」這種完全植入了作者體內的身體機能和生理反應,是活生生的,源自體內的聳動,更多是慾望,也是他自身的構成──我們姑且先放開那種對於自瀆的心理障礙,並尋找跨越它的勇氣。

Peter Weller需要用打字機完成的,是一份又一份不同的報告。報告應該是一種客觀的文體吧,但報告寫的是他殺妻的經過,他在神秘國度Interzone的經歷,一切更像自身的懺悔。

電影裡一個角色說:And a writer? A writer lives the sad truth like anyone else. The only difference is, he files a report on it.

我紀錄,卻沒法彌補真相。

William Burroughs這本《Naked Lunch》的原著小說,在我書架上有兩個版本,一直沒有看懂。Cronenberg改編的電影版,沒多少材料來自小說,據說更多是依據Burroughs本人的事跡發展出來,像是以指涉來完成的一本傳記,角色投射著Burroughs的身邊人,例如他的妻子、Ginsberg,以及他的小男伴,主角Peter Weller自然就是Burroughs了。電影中作家玩射槍遊戲誤殺妻子,就是Burroughs最廣為人談論的真人真事之一。

Burroughs和Ginsberg都是Beat Generation的狂徒,電影中有很多場面調侃著作家和寫作這種行為,例如在那種美國式的茶餐廳內,每人一部打字機在餐桌上打著打著,埋頭苦幹;Peter Weller的「命根兒」,那寫作的靈魂──打字機──被毀掉了,他把殘骸放進麻包袋,轉頭卻見袋中是一瓶瓶藥物和白粉針。

一種書寫的病態──The morbid act of writing──殘存至後來Cronenberg另一部電影《Spider》(2002),說的是Ralph Fiennes終日退到房間暗角,拿起紙筆寫呀寫,天光寫到天黑,寫完一本記事本又一本記事本,往事則隨著他的書寫在觀眾面前重溯過來。最後,我們才驚覺他只是一味在紙上潦劃出無意義的圈兒,其實他從來沒有寫過什麼。鏡頭所回溯的一切,是他對舊事的胡亂重組堆砌、是回憶的褪色或突變,抑或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只是純粹的在寫,以維──生──。

我想起〈傳道書〉說,「虛空的虛空,凡是都是虛空」,「虛空」的英文譯法是「Breath of Breathes」:呼吸中的呼吸,人最最需要的東西,卻悖於「無」。我看著自己坐在案頭拼命地按打著鍵盤,以此為在,以此為呼吸,最後它會帶我到哪裡去?


*Sight and Sound (May 1992) on Naked Lunch
*Memorable Quotes from Naked Lun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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